茶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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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知何時見過七殿下?”

伶州巳疑惑地看向殷與,目光中不由得多了幾分打量,她對此人全無印象。

若此前相識,他難道不知她是南昭皇女?又何故相救……

殷與回眸與她視線相觸,似笑非笑,“是不曾相識,僅僅是,一見如故。”

倒是素昧平生,伶州巳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,“殿下抬舉了。”

她並不想與人有過多牽扯。

她來北鳶,為謀生,更為此後爭權。

“咳咳……咳……”殷與突然止不住地咳嗽。

那白帕之上的血跡觸目驚心,彷彿正印證著那句話——“七皇子殷與,命不久矣。”

“在下將死之軀……”止不住地乾咳,促使他眼中含著淚,“不知可否求得姑娘入府……”

“小女愚鈍……”伶州巳忙打斷他,“殿下——”

“咳——”

鮮血噴灑在地,打斷了伶州巳的後半句話,她慌忙上前去扶,卻聽殷與低聲說,“你起初握弓的手勢,不像是……一竅不通。”

二人距離咫尺之近,他的氣息微弱,聲音卻格外清晰。

伶州巳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眸,眼中光影流轉,頃刻間染上一簇無辜。

“殿下病弱之軀,小女願侍奉左右,隻求殿下……長命無憂。”

殷與攥著手中那方沾血的巾帕,麵色因咳血而顯得慘白,眼底卻殘存幾分得逞笑意。

未等眾人有所動作,殷與忽地昏了過去。

伶州巳深覺此人心機叵測,卻不清楚他如此大費周折的目的。

她冇有利用價值,無論作為茶侍,或是異國皇女。

直到將人扶上馬車,避開眾人後,伶州巳才試著喊了一聲:“殿下。”

眼前之人睫毛顫了顫,待聽見車軲轆滾動後,堪堪睜眼,“殿下冇暈,逢場作戲。”

……果真難對付。

伶州巳掀開車簾一角,透過狹小的空缺朝外望去,北鳶皇城之內,酒家客座滿堂,商販雲集,人群熙攘。

她從前久居深宮,如此景象煞是少見。

“先前冇問你,喉間的傷是怎麼回事?”殷與出聲道。

伶州巳抬手抵在喉頸處,想起當時那支羽箭,兀自歎了口氣,藉口說著,“是仇家脅迫小女出賣清白,以性命作威脅……”

“籲——”的一聲過後,馬車停行。

伶州巳被殷與拉住衣袖,“走,帶你去查封青樓。”

她跟在殷與身後,沿著幽僻狹窄的小巷艱塞向前走去,停駐牆側空地。

雜役挑著泔水桶來往後院,趁人行進間的片刻罅隙,殷與帶著伶州巳溜了進去。一路躲躲藏藏,與其說是來查封,倒不如說是做賊。

直到翻窗進了門,閣中美人對鏡梳妝,粉黛愁眉。

她朱唇微張,挽袖描眉,皦赤輕裳不過點綴,真真叫人一見失了魂魄。

南宮鏡水對此來訪司空見慣,也不曾回眸瞧一眼,隨口問:“什麼事?”

“有事找你。”殷與淡淡回了句。

“你是不是犯——”聲音止在半空。

“咦——”瞧見一旁天真無辜的伶州巳,南宮鏡水難掩驚愕。

“這是焉泠。”殷與言簡意賅。

南宮鏡水佯裝咳嗽了兩聲,朝伶州巳微微欠了欠身,“見過姑娘。”

“廊月台花魁,鏡水。”殷與跟人解釋起了身份。

“究竟何事?”南宮鏡水問。

藉著茶水,殷與道:“樓前廊月台,樓後沉魚館,你可知沉魚館內那些姑娘從何而來?”

南宮鏡水搖了搖頭,“沉魚館打著明堂幌子,實際上是娼館,但那些姑孃的身份,我並不知。”

“娼館?”伶州巳不由得一驚。

“廊月台隻賣藝,沉魚館……”南宮鏡水歎了口氣,“管酒色侍人,黃金換人身。”

“先前獵場那些姑娘……”伶州巳頓了頓聲,忍不住猜疑。

窗外此時傳來車軲轆的聲音,夾雜著細碎的人聲。

“人到了。”殷與放下茶盞。

眾人向窗外睨去,錦玉馬車上走下一人,正是殷照。

他直從大門而入,身後跟著仆役,行止有度,與另一方做賊似的截然不同。

伶州巳瞧著那仆役有些眼熟,像是先前獵場讓她逃的那個。

不同的是,這次他斷了一截臂。

伶州巳受此刺激,坐立不安,不明白是否她害了人。

殷照進了樓,卻不見那群姑娘。

“不急,等戲上台,再作登場。”殷與道。

南宮鏡水打了個哈欠,等在閣內實在悶沉。

她瞥了兩眼翻窗到訪的兩人,計上心頭,道:“我從前有個哥哥。”

伶州巳聽見這句話不禁有些悵然,轉而抬眸聽她續述。

南宮鏡水道:“他叫作南宮斬月,好事不沾邊,壞事一問主謀全是他。”

“噗——”殷與口中茶水噴了一桌。

“殿下,怎麼了?”伶州巳頗感疑惑。

殷與擺了擺手,鎮定道:“嗆到了,無妨。”

“他把我送來當花魁,我起了殺心。”南宮鏡水瞥了一眼殷與。

“真狠心呢,哥哥……”伶州巳附和了一句。

“他後來死了。”南宮鏡水一本正經道,“作惡多端,被雷劈死了。”

“噗——”又是一地茶漬。

“殿下病弱……”殷與抬眼對上伶州巳的視線,無奈尋著藉口。

那一瞬的春和景明乍現在他眼中,伶州巳一時也失了神。

“哐當——”一聲響,打斷了眾人的思緒。

茶盞碎落一地,伶州巳藉著收整藏了一枚碎瓷。

“走暗門。”眼看天色將晚,南宮鏡水深知笙歌將起。

她掀開一塊木板,引人走了下去。

尋常此處當作何,不為人知。

日落西山,坊間得見鳩車竹馬,細碎安寧。

樓內華燈初上,舞樂交錯;樓外月色當窺,血肉交融。

老鴇諂媚地引著達官顯貴進門,姑娘清秀的麵容顯出裂痕,衣裳破碎,哭喊著求饒……哭過了,還得回去。

殷與蒙上伶州巳的眼,任由淚水滑落觸及他的指腕。

亂世之下,人命如草芥,她一晃又想起了熙熙攘攘的街坊……老人家被壓彎的背脊,商販賣力的吆喝……還有,暗街笑著拋手帕的姑娘……她的眼底分明有淚……

她看到了,無能為力。

她也不過是個,一無所有的孤魂野鬼……

伶州巳緊咬著牙,淚水忍不住地流,指甲剜進手心,突感一陣鑽心的疼。

南宮鏡水紅著眼,隱忍著不發聲。

“該去正殿了。”殷與沉聲道。

往正殿,琴簫撫聲,觥籌交錯。

高台主位上,南宮鏡水懷抱琵琶,絃聲裊繞簷梁。

殷與走到殷照桌前,舉起酒杯一飲而儘,笑道:“六哥雅興。”

殷照舒展開緊皺的眉,回敬一杯,“難得你來作陪,當真儘興。”

“六哥莫急,今晚的下酒菜,就快呈上了。”

話落,廊月台一陣喧鬨,嚷嚷著官府的人來了。

“刑部辦案,違令者捕!”

樂聲戛然而止,隨之而來不斷的議論聲——

“怎麼把刑部給惹著了?”

“誰報的案啊?”

“你說這……”

……

“有人舉報廊月台買賣暗娼、濫殺人命,私藏大量金銀不報!”

“誒喲官爺——這哪敢啊——”老鴇被這陣仗嚇得不輕,路都走不穩。

殷照放下木箸,“七弟這是何意?”

隨著一個又一個的顯貴被揪出,殷照臉色愈發陰沉。

“我總覺得,這沉魚館背後,另有其人。”殷與說著為他添上酒。

未等人迴應,他轉身向伶州巳走了過去。

某人垂著頭一言不發,模樣瞧著楚楚可憐,許是又編了什麼謊。

她那副模樣,慣以用之,難以窺真。

“七殿下。”見殷與走來,刑部的人行禮道。

“刑部公正廉明,想來不會包藏禍水。”殷與半晦半明地說了句。

“這是自然。”領頭那人看了眼那跪成一片的淩亂場麵,下令道,“查封!”

臨走前,殷與留了句:“可彆忘了安撫六殿下。”

此去攪了趟渾水,伶州巳忽覺殷與並非不可用之。

夜幕低垂,月光如水,馬車還停在青石巷間。

伶州巳跟著上了馬車,見南宮鏡水袖口的血跡未曾洗淨,指尖殘留著琴絃刮過的痕跡。

沉魚館的無名屍太多了,多一具男屍……也不會被髮覺。

“噓。”南宮鏡水曲指抵在唇邊,靜坐此間,如釋重負。

馬車前行,少了顛簸。

不同於尋常宗室府邸,殷與府中仆侍甚少,院落隨和恬靜,少有喧囂。

他在內院栽了一棵茶花樹,枝繁葉茂,初春春寒料峭,那花枝攀過屋簷,茶花白如皦玉,清淬無瑕。

伶州巳同南宮鏡水前去換洗,交談之餘得知,這位七皇子殷與,並不受皇帝待見。

因他並非皇帝親生,而是北鳶長公主之子。

傳言當年那紅衣公子同當朝左相對峙,挽紅袖出府,竟無一人敢攔。

左相不堪折辱,與其勢同水火,直到長公主攜一子回宮,誤服毒酒,薨逝宮中。

殷與因此成了公主遺孤,左相請令將此子過繼,爭論不休,終勸得皇帝下召。此中緣由尚且不明,詭異的是……抬棺守靈,卻見長公主屍骨無存……

伶州巳不知,此等境遇,他究竟是如何在爾虞我詐的皇宮中生存……而病弱之因,又是否在其中有解?

“彆被他給騙了……”睡夢中,南宮鏡水喃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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