茶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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翠嶺山脈,春和景明。

清風徐來,平靜的湖麵泛起一絲漣漪。伴著一絲細微的聲響,一銀針破空而出,穿過驚鳥扇飛的羽翼,裹挾著暄風向樹下戴著麵具的男人飛去。

群樹茂密,毒蟲遍佈,男人來不及抵擋,便敏銳地微微側身,那銀針不及眨眼之勢衝進了粗壯的樹乾中。

隻聞幾聲“撕拉”聲響,破口處竟有青煙蔓延,摻雜著晨間潮濕的霧氣,直直向上升騰。

男人驚恐地捂住口鼻,但還是措不及防得嗅了一息。緊接著,腦袋便愈發沉重,像那五馬分屍般疼痛欲裂。胸膛內跳動的心臟咚咚作響,呼之慾出。

麵具之下,被痛感席捲的麵龐猙獰地顫抖著,嘴唇一張一合,似乎想說些什麼,眼珠死死地盯著遠處樹下,隻露出半邊身子的玄衣少女。

最後,用儘全身力氣才艱難地咬出幾個字:

“沉山毒手…果真…名不虛傳……”

撲通—

夕陽西下,男人倒下的身體被染上幾分光暈。一陣踏過雜草枝乾的腳步聲靠近,明昭麵上帶著不耐,粗暴地掀開麵具,定睛一看,麵具之下,竟是個難得一見的清秀少年。

隻可惜為人道貌岸然,放著一身的本事不做些正事,膽敢前來盜取翠嶺藥穀供奉山神的諸神丹。

諸神丹物如其名,小小一顆卻有著百毒不侵的神奇功效。不止如此,傳說中,若是給逝去之人含用,便可以得天地精華,吸收日月精氣,有起死回生,返老還童之神蹟。

近些年來,前來偷竊的人不在少數,大多是隻會些三腳貓功夫的花架子。而這位看著不過束髮之年的少年,硬是讓兩人排查了三日才追到了樹林禁地,眼看著賊人要渡過湖水,逃之夭夭。

震怒下,明昭纔不得不使出殺招—斷魂針。

拿著麵具的玉手摩挲一陣,杏眸也仔細瞧著,努力不放過一絲一毫異處。許久,也未找出什麼特殊標記,但如此雕工精緻,材料稀缺的麵具,不論如何都不似小門小戶的殺手。

僵持下,不禁陷入一陣寂靜的沉默中。

叢林深深,一片陰影自上向下覆蓋,帶著股濃鬱撲鼻的藥香,驚得周遭的毒蟲四處奔走,發出一陣“梭梭”聲。

少年俯身翻過屍體,撩開衣角,見手腕,脖頸處也無標識,淡淡道:“沉山,莫非是朝廷的刺客?”

幼帝登基,大赦天下。政權根基尚不穩定,太後,鎮國將軍同閩南世子三權鼎立,宛若隻露出雙炯炯黑眸的猛虎般蟄伏在幼帝身後。

宮外的隱士高人更是層次不窮,稍有波瀾,便是意圖造反,殺人滅口的淒慘下場,也難怪這麼大的動靜,都鬨到了窮山僻壤的翠嶺藥穀。

翠嶺藥穀不問世事,卻以蠱毒聞名朝綱。

要這諸神丹有何用?想必是醉翁之意不在酒。

“想來是了。”明昭舒展眉頭,望向遠方重巒疊嶂的高山,以往景色宜人,高聳入雲的翠嶺峰卻被一層厚重的陰霾籠罩。

“偷竊供奉山神的物什,怕是有天大的膽子,又何懼生老病死?勞煩大師兄在我走後警醒著師兄師妹們,藥穀禁地,無令不得入內。”

這個令,是明昭的令。

少年點頭應是。

山雨欲來。

*

五月初三,是明昭回京的第三日。

春雨將過,光風霽月。

透過暖陽的雕花窗子間隙,床榻上鋪了層漂浮的花影,當院的桃樹枝繁葉茂,隨風搖曳,花瓣順勢飄落,好一陣良辰美景。

海棠紋花窗前,少女輕靠軟墊,彷彿是要融入這一片影影綽綽中。

院中,幾名灑掃的婢女全然不知自己被屋裡之人凝視。懶洋洋掃了幾下,便偷閒地扯扯身邊人的衣角,小聲道:

“唉,說來也怪,這明昭隻不過是個被養在山裡的庶女,哪來的福氣被老爺夫人迎回來?乍多個主子,還未習慣呢。”

身旁的婢女手上動作不停,閒聊似的把聲音壓的更低:

“噓…昨兒聽老爺說起的…夫人有意與將府聯姻,若是成了,大小姐便要去那鳥不拉屎的邊境生活,怎能受得住?這不想起來山裡還有個小的…”

“原是如此,倒也便宜了那庶女了,不過你竟知道如此多?夫人房裡就是好,以後你可不能揣著明白當糊塗……”

“得,你可莫往外說,都是些虛無縹緲的事兒…”

哢。

身後傳來一聲不輕不重的關窗聲,兩個婢女陡然一驚,忙不迭地轉身張望,四下瞧著好一陣,才確定那窗前並無一人。

如此一來,也冇了說主子閒話的膽兒,忙攥緊各自手握的掃帚,賣力地打掃起來。

屋內,香菸嫋嫋,隻見八角屏風後,琉璃燈盞旁。婷婷站著一纖弱貌美的少女,一襲月白色長褶羅裙,外搭著一杏色小衫,不就是方纔靠在榻上的明昭?

不知何時起的身,麵色並未受到門外婢女傳言的影響。一雙極美的秋水明眸,不自覺便流露出溫婉可人的神態,與此同時,正思量著方纔婢女口中所言。

代替大小姐嫁給盛將軍…

如她手下傳來的訊息如出一轍。

據說那盛小將軍府邸建在上庸邊境,是個頂頂窮山惡水的淒苦地方。若是嫁過去,到那有山有水的地方,那她…豈不是就能尋到百年難遇的毒花一品紅?

如此,毒藝定能越發精進!

若非半月前她那便宜爹急匆匆的傳喚家書命她回京,她怕也趕不上此等好事。

明昭激動的握緊了拳頭,瞧著銅鏡裡的自己,乾淨整潔,溫順端莊。同半月前殺人滅口的利落少女大相徑庭,全然是兩個人的神色。

不過,除了應付替嫁的麻煩事,她此番回京還有更重要的任務——那日,潛入藥穀盜竊諸神丹的麵具少年,究竟是何出處?

京兆諾大,時間緊迫。想找到一個神秘男子的訊息談何容易?幸而自己是官家庶女的身份,若是碰見遇刺的官人,定是能在現場留意到蛛絲馬跡。

門外,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漸行漸近,明昭下意識地從袖口滑落出粹了毒的銀針。隻聞那人停下,輕叩木門,“二小姐,夫人請您去芳華園用茶。”

木門陳舊,敲出的聲響都悶悶的。

明昭款款走來,似一陣春風拂麵。婢女瞧著麵前人的模樣,婉婉有儀,並冇有其它庶女的張揚跋扈,道:

“奴婢特地來引小姐過去,吟梅園遠,又剛下了雨,定是要費些時辰。”

明昭:“那便勞煩姑娘了。”

庭院深深,春意枉然,在一片姹紫嫣紅的嬌花中,見著幾名婢女手持銅壺,手足無措地正跟著麵前的嬤嬤學習澆花養樹之道。

明昭心道,大理寺卿近來果真落敗。

府邸雖說位於京兆的首善之地,人丁卻十分稀薄。

當今幼帝登基,明鎮在官場被太後黨羽逼得節節敗退。光是通融關係的禮品便掏空了半個家底,才勉強保住了大理寺卿的職位。

以至於府裡放走了近四成的婢女侍從,明昭來了這麼些時日,也冇個正經伺候的丫頭。

比起這個緣由,倒不如說是主母陳娘子給她的下馬威罷了。

明昭每每想起此人,心裡便不禁一陣惡寒。這個體弱多病卻毒蠍心腸的女人,在她出生後時常淩辱她的生母劉氏。為了逃離明府,劉氏隻得故意惹出事端,才如願以償的以受罰名義送兩人到郊外的宅子裡生活。

當時明昭不過三四歲的年歲,到達郊外後,劉氏為維持生計,上山采藥換取銀兩。一次偶然,竟帶著明昭誤闖了翠嶺山脈,有幸被師傅垂憐收留。

冇過兩年,劉氏因病離世。師傅可憐明昭孤苦無依,便收於座下教導,哪成想這小女子天賦異稟,比藥穀門徒更甚,是個百年難得的蠱毒天才。

時過境遷,已是十餘年過去。世人皆知“沉山毒手”毒藝精湛,武功高強。卻不知,這位高人竟是個剛滿十五年歲,麵若天仙之姿的俏皮少女。

進了家主吟梅園的門洞,院裡打理花草的婢女通報了聲,便引著明昭邁上玉白的台階,跨過門檻,一股醇苦的藥香便撲麵而來。

屋內雕欄玉砌,古色古香的韻味十足。擺設頗多,多是前朝亂世遺留下來的古董珍藏。目光掃過種種奢華靡奇的花瓶字畫,那儘頭的雲紋檀木榻上,陳娘子麵色蒼白,正靠在半開的芙蓉雲紋窗前。

一雙丹鳳眼難掩嫵媚動人,不自覺便讓人忽視了麵上飽經歲月的細紋。頭上未簪髮飾,青絲垂落,搭在素色青衫上,看著瘦的可憐。

見人來了,婢女伺候明昭落座,一杯龍井滿上,空中瞬時飄散起濃鬱的茶香。

明昭:“嫡母金安。”

陳娘子臉上不自覺閃過幾絲情緒。輕皺著眉頭道:“這幾日,在府裡住的可習慣?”

“習慣。”

飲食吃住都是規規矩矩的,隻不過這府裡關於她的流言蜚語被傳的轟轟烈烈,想畢大半都出自於陳娘子的手筆。

隻可惜從未影響到明昭絲毫。

盈盈春水,淡淡春山,明昭斂下神色,“嫡母近來身體可好些了?”

“好些了。”

陳娘子不欲多說,扭過頭看向窗外的海棠花,淅淅瀝瀝一陣花雨,攜來陣沁人心脾的芬芳。

落花無意,看者有意。

“京兆貴女知書達理不在少數,大多婚嫁在身,賢良淑德之名滿城皆知。”

“你回京已經有些日子了,整天呆在閨閣,不若多出門見識見識,要是出去,莫要叫彆人瞧著一股鄉野農婦的樣兒來,惹了大理寺卿府的笑話。”

尖酸刻薄的話語傳進耳朵,明昭一瞬便悟出了這病婆子的言下之意。停頓片刻,聲音微微抬高:“是了,昭兒正有此意,以後若是有空閒,定跟長姐出門見識見識。”

聞言,陳娘子輕皺眉頭,一記冷眼掃了過來。

京城因著新皇登基,並不太平。

而明鎮作為大理寺卿,最厭煩京兆磨人的事端,如女兒家最甚。她歸家不久,怎能做讓父親厭棄的事兒來?怕是明鎮也猶豫著是否將她推出待嫁,陳娘子才把她特地找來討嫌。

不愧是久居宅門的官家夫人。

“見識,見識什麼?”

一聲嘹亮的嗓音從門口處傳來。兩人循聲望去,隻見明鎮身著朝服,麵上是止不住的憤怒。

果真說曹操曹操到。方纔聽著外麵的腳步聲又急又重,原是尋來怕陳娘子多嘴多舌的明鎮。

陳娘子見狀,忙支起身子驚道:“夫君,今兒這麼早便回來了?”

明鎮冷冷瞥她一眼,坐到明昭旁的椅子上,婢女端來茶水,被男人一口飲儘,隨即怒道:“我看你真是病糊塗了,整天讓女兒家出去做什麼?昭兒剛回來,若是被掠走,要你去尋嗎?”

“父親,莫要生氣。”明昭起身,給明鎮滿上茶水,“嫡母也是為了昭兒好。”

陳娘子緊皺眉頭,不禁輕咳幾聲。瞧著這賤蹄子賠錢的樣子,以及明鎮動怒的臉龐,心裡強壓著被指責的怨氣,冷聲道:“你出去,我跟你父親有要緊事要說。”

“是。”

明昭把兩人微妙的情緒做收眼底,隻留下對父親留戀的表情,隨即利落地走出了吟梅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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