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:戰和之辯 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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洛京皇宮,正陽殿。赫連帝國的最高權利樞紐,皇帝會見群臣,視朝聽政的地方,正在發生一場關係到萬千人命運的國事討論。正值壯年的武安帝身形高大,冕冠莊嚴。他斜靠在龍椅,眼光掃過案前兩排端坐錦墊的文武重臣。開朝皇帝泰康帝入主中原後,實行“亞漢共治”的國策,朝中的漢人官員一律深衣大袖,佩綬掛絛。亞特人則喜歡長袍翻領,緊身窄袖的裝束,風格迥異,卻也諧和。“寧都王再次呈來國書,欲請為我朝與西漠的修好斡旋,眾卿如何看?”皇帝的日角龍顏,劍眉深目,在微微搖晃的十二玉旒後若隱若現。右上首的健碩男子笑答:“寧都乃西域小邦,長期在我朝與西漠之間左右逢源。依臣弟看,寧都王期許兩方和睦相處,倒是不假。他幾番提及此事,想必與西漠的國相夜樓通過氣了。”接著摸摸下巴,補充一句:“夜樓向來與同朝國舅政見不合,國舅力主與大食結盟,他自然是願與我朝修好。”說話的是皇帝的同母胞弟安王,十六歲時便跟隨父兄一路征戰,軍功累累,如今轄製京畿道十萬神皇軍,拱衛帝都,極得皇帝的信任。“稟君父,西漠趁皇祖東進,占我青穹二十五年。依兒之見,不如以和談為名,將其君臣約進我朝,打他個措手不及。西漠無主,必生內亂,到時兒請纓西征,率兵奪回祖先之地,一雪前恥。”安王身側的高大青年長身而起,語音激昂,如兵戈相擊,卻是皇長子赫連迦禹。他話音剛落,對列的崔太尉便出聲反駁:“肅江王此言差矣!我赫連雖以武立國,卻以信治國,以仁安民,以禮服天下。若使如此陰暗伎倆,必內亂人心,外離友邦。何況,西漠國強民富,兵精糧足,青穹決非一戰可複。”肅江王臉上微紅,正待喝斥,想起對方外號“拗相公”,出生高博望族,前朝時便官至吏部侍郎,學識淵博,潔身自好,從不結黨營私,是以雖然言語率直,性情執拗,卻頗得兩朝皇帝的賞識。不欲激他惱怒,隻是反詰:“太尉德高望眾,家學淵源,難不成竟冇聽說過戰陣之閒,不厭詐偽?”誰料崔太尉並不領情,搖頭晃腦地質問:“老臣論立國之道,殿下卻講戰陣之術。也罷,敢問不厭詐偽的韓非子,結局如何?”戰國時的韓非子一生鼓吹陰謀,終死於詭計。崔太尉此話問得極是鋒利,氣氛一時凝滯,群臣似乎連呼吸也變得輕了。大殿一片寂靜,陽光透過琉璃窗戶落在高大的楠木柱和地板,在微微搖晃間投射出狹長而深邃的陰影。“崔太尉,此話何意?”肅江王終於按捺不住地直視對方,神情慍怒,語意冷峭地大聲反問。崔太尉整整寬大衣袖,不慌不忙地回答:“老臣之意,我朝若以陰詭之計待人,必得他國以陰詭之計相待。”肅江王正待反駁,安王一聲清咳:“此事重大,關係我朝國本。陛下,臣弟以為,不如,等左右二相返朝以後再議?”皇帝以手撐額,似乎很感頭疼:“江淮疫疾禍及數萬人,左相憂心處置不當再度擴散,奏請在淮南再留些時日。右相逢胞弟夫婦悝難,悲傷成疾,一時怕難以返朝。”遊目四顧:“寧都王的國書上月已到,實在不宜再拖。”“臣以為肅江王之策甚好。”兵部尚書義憤填膺,聲如洪鍾:“太尉言陰詭之計不可取。然當年先帝東征,西漠趁我後方空虛,出其不意取我青穹,它先行陰詭,肅江王之策,正是以子之道,還治其人之身。”他的話,立即得到兩個亞特武官的附和和首肯。崔太尉不語,撚動長鬚,心中數聲冷笑:先帝當年,何不是趁大陳國內空虛才取而代之也?眾臣低聲交頭接耳,半晌無人再言,皇帝的目光,轉向端坐左下首的年輕皇儲:“太子,你如何看?”與肅江王純正血統不同,太子赫連迦洛容止端雅,輪廓相對柔和,明顯的亞漢混血。他在幼年即被先帝封為世嫡皇太孫,在朝中有著特別的地位。太子恭敬施禮:“稟君父,與西漠若戰,必是舉國之戰。常言道,兵馬未動,糧草先行。兒以為,不妨聽聽戶部之意。”眾臣聽罷,頻頻點頭,崔太尉也讚賞地看他一眼,暗想:太子思慮慎遠,我朝之大幸也。皇帝意味莫名地低笑一聲,身體微微後傾:“謝太傅,江大人,說說,我朝可有足夠財資,來支撐與西漠一戰?”謝太傅冠冕玉佩,長身作揖:“近年我朝國庫歲入皆在萬萬金左右,除去一成臣工俸祿,三成軍餉,工部占去兩成,內庫”他話未說完,皇帝已有幾分不耐:“自你分管戶部,便日日向朕喊窮。朕問的是,我朝國庫可否支撐與西漠一戰?”眼看謝太傅神情幾分尷尬,戶部尚書江讓接話:“稟陛下,先帝時我朝三十稅一,小民尚可溫飽。與雲地一戰,為治兵械車馬,增至十而稅一,國庫雖不至空虛,然民不堪負重。五口之家,治田百畝,歲收粟一百五十石,除去賦斂口糧共一百零五石,所剩無幾,若遇災荒疾病…….”他滔滔不絕地陳述著民間疾苦,似乎並未見到皇帝越來越暗的臉色,謝太傅見狀,清咳兩聲:“那個,回到剛纔話題,老臣需要糧草兵器,輜重軍馬和甲冑預算,方能與各位大人稽覈籌劃。”“還得有征兵計劃。”安王插話道:“龍衛公堅守西漠伊哈兩邊,懷化軍北鎮突厥,此兩公府的兵力怕隻夠防禦,雲地的驍武軍動不得,諸王的神皇軍各司其職。欲取青穹,得從民間招募新軍。”“你是說三公目前,兵力不足?”皇帝看著胞弟問,神情幾許恍惚,手指無意識地在禦案上敲出單調的輕響。安王沉吟道:“眼下伊哈突厥邊患緊張,雲地九州人心不服,崇州逆黨仍然猖狂。我旗下神皇軍防衛京畿幾道,不可輕易挪動。依臣弟淺見,我朝不妨先與西漠接觸,摸清他們底細,知彼知已,方百戰不殆。”皇帝眉頭微蹙片刻,點頭道:“安王說得在理,青穹收複乃不世之功,需得從長計議。如此,太子,你與禮部和鴻臚寺儘快議出個方案。肅江王與兵部覈算,將數字報給謝太傅及戶部。”肅江王看向太子,太子向他點頭微笑,後者眼神一滯,隨即轉向皇帝,兩弟兄齊齊地行禮應諾。皇帝噓口氣,看向案側白銀漏沙:“已至午時,議事到此,下朝。”拂袖起身,頭也不回地離去,身後一群侍衛宦人跟著出門。眼見皇帝離場,禦案後的宮人才敲響退朝的鼓聲,眾臣紛紛起身,相互行禮道別,三三兩兩地步出大殿。肅江王和兵部尚書約好日期,匆匆出殿,未下雕欄玉階,一個武士打扮的人迎麵而來,附他耳邊低語:“今日那邊唱的是雲夢澤的小調。”——————注1:唐宋及其以前,朝會時大臣有席地而坐的待遇。君臣關係相對平等,級別高的大臣有封駁皇帝聖旨的權利,皇權與相權互相製約,互相依靠。但那時的坐實際是跪坐,類似瑜伽的金剛座姿。注2:此文架空,官吏製度不按曆史真實,擬定三公兩相兩太之下設六部。注3:宋以前的金,實際是黃銅和其他金屬。漢時十金,可讓中產一家一年生活。本書假定一金為一百錢,一錢為一百株。這國庫的支出純屬杜撰。注4:江讓說的數據參照了《漢書·食貨誌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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